17年前,若没有那场高考,我不会从湖北的一个小村庄来到北京,并从此留在这里。
可也正是因为那场高考,整个高中三年我没留过一次长发,没有一天晚上是在10点前睡觉的。
我一直以为:我与高考,互不相欠。
可多年后,我才明白:在那场高考中,我亏欠最多的人,是我妈。在高考的前一晚,是我,把我妈赶出了房间,赶进了炎热的、满是蚊虫的夜。
我家在农村。我的父母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。我念的高中,在镇上,离家有二十多里地。每年,全校的高三学生都要去市里考。因为镇上没有高考考点资格。高考前一天下午,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坐着大巴车统一去市里,先到考点附近的宾馆统一入住。家长可以随车陪同。
我是我妈陪着去的。她特意穿了干净的衣服。我们一起到了宾馆。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城里的宾馆,第一次吹空调。当然,也是我妈的第一次。
房间很大,两张床,铺着雪白的床单,房间里凉丝丝的。 我永远记得我妈的样子:她抹了抹额头的汗,小心地在一张床的边上坐下来。床有些软,她的身体往下一陷。她一惊,赶忙直起身子,往床角挪了挪。她的手还顺带抻了抻刚坐过的地方,像生怕把床单坐皱了一样。
我看着她,也看着这个房间。我心里明白,我同学睡一张床,我和我妈可以睡另一张。我妈很瘦,1米65的个子,不到100斤。我也不胖。床够宽,我们两个人睡,完全没问题。但我好面子,我怕同学嘲笑我占公家便宜。他们的父母从镇上来都是另开房间陪考的。我妈当然不会再去开一间房——对于农村人来说,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,都必须花在刀刃上。
同学去她父母的房间了,我跟我妈在房间里坐着。开着空调,房间里真是凉爽。我盯着空调的出风口,装作不经意地问:“妈,你晚上住哪儿?” 我妈愣了一下,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笑笑的表情。她从床上站起来,抻了抻床单,开始往外走:“我这就去你婶子家,晚上在他们家借住就行。夏天,夜短,好过。你好好休息吧。”
我妈走了,没住上这空调房。
而我,因为第一次吹空调不适应,在高考的第一天发烧了。当时,我自己并不知道。进考场前,我冲我妈挥手,把她的眼神和她整个人都留在了大太阳里。考完语文,我出来,跟我妈说:“好奇怪啊,今天的试题怎么要读好几遍才明白意思……”我妈伸手摸了摸我脑袋,叹了口气:“孩子,你有点发烧。倒是比早上热得好点儿了......都怪我没经验,忘提醒你夜里空调可能会凉,要记得盖上被子……”
很多年后,我在北京接待当年留宿过我妈的那位婶子。婶子对我千般夸赞,万般道谢,说我是村里第一个考到北京、留在北京的人,是她们家小孙子的榜样,要我原谅她们当时条件不好,让我妈在高考那几晚住得那么艰难。我这才知道,他们当时在城里摆个小摊子卖烟酒茶; 临时收留我妈住的,只不过是摊子前那一米见方的水泥地。那么热的夏天,没有风扇,没有蚊帐,只有几块纸壳板铺在地上。
我妈是怎么凑合着过了好几个晚上啊……
这几晚,我妈自己没跟我说过,一次也没有。
这些年,每到高考,她总会忍不住跟我念叨:都赖她没照顾好我;要是当年我不发烧,语文肯定能多考好多分,我肯定能念更好的大学……而我,总是安慰她:妈,您看,我这语文没考好,但化学超常发挥了,补回来不少;现在我在北京,不也过得挺好。
我妈就笑笑。
我妈总是笑笑。
只有我知道,当年的我是多么任性,多么自私,多么不懂事。 如果不是我把妈赶出房间,或许,我就不会发烧。所有的一切,也许是我应得的。老天在冥冥中看着,导演着,也提醒着。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,我妈是不是知道,她那几晚的经历,我已经知道了。
而我,在自己做了母亲后,越来越多地想起当年高考的这段往事。女儿任性时,发小脾气时,我都会想到那时的自己,想到我妈,我那总是在笑的妈妈。
妈妈,对不起。
妈妈,谢谢您。
妈妈,我爱您。